事物的普遍联系和相互依存性,使得仅从单一学科去研究复杂现象会遭遇许多难以解开的谜团。要解开市场经济谜团,政治学、社会学的研究不可或缺,心理学、伦理学的视角也同样重要。
心理进化的自主选择
为什么现代大多数人不喜欢计划经济而喜欢市场经济?除了私利、效率等社会学、经济学的原因外,还与人类的生物学本能尤其是心理进化倾向有关。所有生物在本能上都是相互依赖性与独立自主性的矛盾统一体,而且生物的进化程度愈高,独立自主性也愈强。人类由于进化出了发达的心智,这种相互依赖性与独立自主性已突破了生物学本能的局限,上升到了由意识、观念、判断所支配的行为选择中,并更加突出地表现出独立自主的倾向性。全球化、货币化、信息化的发展既大大拓展了人类的整体相互依赖性,也加强了人类个体的独立自主性。为什么许多年轻人不愿到收入较高但机械单调的生产性企业工作而选择收入较低但能与人互动的服务性行业?为什么许多人放弃不担风险的较稳定的工作而选择甘冒风险的自主性创业?为什么人们普遍不喜欢包办婚姻而喜欢自由恋爱?不喜欢听命于人而喜欢自作主张?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类在经济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已进化出了强烈的独立自主性的心理倾向。
但是,就结果而言,自主选择未必全都是好的,包办代替未必全都是坏的。在婚姻中,古代的父母包办婚姻造成了很多怨偶,但也结成了不少良缘,如果认为古代父母包办的婚姻都是悲剧,那就太过武断,因为无法充分举证或极易反证;古代也有不少自由结偶的,但始乱终弃的悲剧同样发生。现代的自由恋爱虽然结成了一些眷属,但也造成了无数悲剧,现代人的离婚率和家庭暴力如此之高,婚外情、情困、情殇如此之多就是有力的证明。问题出在哪里呢?主要出在两个方面,一个问题是信息不充分,因为在父母包办的婚姻中,尽管父母出于对子女的负责,在挑选婿媳时会对所能获得的信息作出种种比较和经验判断的选择,但由于信息不充分,更缺乏当事人直接接触所获取的信息,因而选择也就很有限。在自由恋爱中,当事人虽能通过直接接触而获取大量的直观感受信息,但仍很难获得对方心理活动的信息,也缺少父母的经验信息借鉴。例如,在对张三、李四、王二的直观感觉比较中,张三外表光鲜、谈吐不俗、善于逢迎;王二其貌不扬、才情内敛、木讷寡言;李四居二者之间,平淡无奇。恋爱中的人会选谁呢?可能性最大的是张三,因为他最易使恋爱中的人智乱神迷,但张三恰恰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这种选择会导致人们争相仿效张三,从而使社会上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绣花枕头。其结果是什么呢?是现代人频繁地折腾在恋爱、结婚、离婚、婚外情之中,到头来都是情同陌路,爱情异化成性刺激或权、钱、性的交易。这能怪谁呢?这是你的自主选择,只能是自作自受。另一个问题是婚姻经营,包办婚姻虽然信息不充分,但当事人独立自主性弱,相互依赖性强,这有利于双方协同经营婚姻,因而婚姻反而可能稳定。自由恋爱看似信息充分而其实不可能充分,加上当事人独立自主性强,相互依赖性弱,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移情能力缺乏,经营婚姻的能力弱,婚姻的稳定性也就低。
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也是如此。计划经济指定每个人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并分配给每个人数额差别不大的货币或实物,它限制了人们收入差距的扩大,使社会相对公平正义,虽然难免会使人有为什么我只能干这不能干那,为什么干多干少报酬差不多的心理上不平衡,但在人们的依赖性心理强、自主性心理弱的环境中,社会还是相对稳定。但当人们的上述心理发生逆转,独立自主性趋强的心理选择就不会再是计划经济而是市场经济。在市场经济中,你可以自主选择干这或干那,有希望多多赚钱和在市场上选择你所需要或喜欢的东西,虽然你的生产性选择失误连连,消费性选择上当频频,你雄心壮志、努力奋斗,甚至费尽心机、牺牲自尊,到头来还是忽起忽落,昨日金满堂,今日巨债背,你怨愤冲天,但又能怪谁呢?这是你自主选择的结果,只能自作自受。
这样,我们就不难作出比较:虽然包办婚姻和计划经济不是一无是处,自由恋爱和市场经济多是雾里看花,但经济社会的发展已使人的心理进化呈现出独立自主性倾向强而相互依赖性意识弱的趋势,或者说,相互依赖性虽然无所不在,处处制约着你,但它只是外在的、隐性的关系,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而独立自主性则是自我的、显性的表征,是自我实现的表现形式。正是这种原因,使得包办婚姻和计划经济费力不讨好,抗冲击的承受力弱,当事人既很难充分认可“包办”之恩,因为它牺牲了自我的多样性选择,更不会承担失误之责,而会把所有对失误的怨气集中发泄到婚姻包办者、计划制定者的身上。而自由恋爱、市场经济却是当事人自主选择、自担责任,虽然人人都时时在失误,无数的个体失误汇聚成的总失误可能要远大于包办婚姻和计划经济,但它是分散在无数的个体身上,虽然个体因各种失误而备受挫折,他人和社会却能“置身事外”。因而,自由恋爱既满足了当事人的自主性欲求,也使父母获得责任解脱和免责保护,这对父母是一种解放;而市场经济则赋予了社会化功大法,既能满足当事人的自主性欲求,又能把其攻击性像泥牛入海一样化解于无形,这对社会管理者也是一种解放。为什么社会的发展会导致大家庭向小家庭甚至单身家庭、独裁制向民主制甚至社区自主制演变?这与经济社会的发展和与之相伴随的心理自主性进化倾向密切相关,这本身也是人类个体独立自主性进化和社会适应性进化的重要途径。
相互依赖的伦理关系
但是,不能把这种独立自主夸大到极端而否定相互依赖的重要性,共生进化、相互依赖是生命存在的本质关系,也是人类生存和进化的本质关系,它只是在人类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人性的解放”过程中因独立自主性的突出而被掩盖而已,人类所有物质的和精神的活动,都无一不处在共生进化、相互依赖的网络之中,无视共生进化、相互依赖的独立自主无一不受到惩罚,只有共生进化、相互依赖与独立自主的统一,才能给人类带来福祉。
亚当 斯密从人的相互依赖关系中提出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自私的富人不知不觉地增进社会利益,这只“看不见的手”指的是个体未意识到但却客观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相互依赖、利己也利人和利人也利己的关系。斯密没有把“看不见的手”神秘化和绝对化,某些经济学家把“看不见的手”简单地理解为:追逐私利即促进公益,这并不符合斯密的本意。斯密既不赞成只有无私才是美德的观点,认为自爱如节俭、勤劳、专注也是较低级的美德;更反对孟德维尔学说完全抹煞罪恶和美德之间的区别的观点。孟德维尔认为人从来只会关心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别人的幸福,如果谁表现出更关心别人而非自己的话,那他就一定是个骗子,在人身上所有自私自利的激情中,虚荣心是最强烈的一种,一个人为同伴的利益做出牺牲,是为了获得远大于他放弃眼前利益的大肆赞扬所带来的快乐,所有公益行动都是一种欺骗行为。斯密对这种观点进行了强烈谴责:“很多时候,自私自利是可能有损于某种以仁慈为动机的行为所具有的美感,但这并不能归于自爱本身的过错,而是由于自爱的原因而使仁慈缺乏了应有的强烈程度,所以,我们认为这种品质是有缺陷的,是应该受到责备的。源自自爱的行动如果同时具有仁慈的动机的话,我们会觉得这种行为是合宜的”,“孟德维尔的致命错误在于,把所有激情(不论其程度及作用对象)都一律说成是邪恶的。他把虚荣心看做一切行为的根本动机,并且做出了令人震惊的诡辩式结论:个人劣行即公共利益……曾经一度风靡的孟德维尔博士的美德体系,虽然并没有引起巨大的罪恶,但却让一些罪恶的人披着冠冕堂皇的外衣,表现得更加肆无忌惮。”
斯密把“个人劣行即公共利益”斥之为“令人震惊的诡辩式结论”,因而很难想象他会认为“看不见的手”就是“追逐私利即促进公益”,并像许多经济学家那样为此而着迷。许多人对斯密的《国富论》和《道德情操论》感到困惑,认为二者是矛盾的,其实矛盾来自于我们自己的片面化、绝对化思维方式,而斯密是一个善于从事物的普遍联系中全面看问题的人,他并不像一些人那样认为有一只神秘的“看不见的手”护佑就万事大吉,相反,他不厌其烦地强调了社会的正义和个人道德的重要性:“人人互助的社会就会兴旺发达并令人愉快;人人和谐共处,整个社会就会变得非常美好……如果人们之间老是尔虞我诈,社会就难以为继。人们之间的相互伤害、愤恨和敌意会导致一切社会纽带的断裂……如果没有了正义,整个社会肯定将不复存在。因此我们说,正义是社会的基础……只有正义才是维系社会存在的基石。” “人类生活的一条重要原则就是对一般行为准则的尊重,这种准则又称为责任感,这是指导人们行为的一项重要原则……如果人类没有保持一种对那些重要行为准则的敬畏的话,人类社会就很难维系。”
斯密的“看不见的手”不包含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的生存状态与人的潜意识的关系,笔者称前一种关系是“看不见的脚”,后一种关系是“看不见的心”。不包含这两种关系的公平、正义、平等、美德是有严重缺陷的,它使社会的伦理道德被局限在人类中心主义狭隘的藩篱之中,导致了人类为了自身的利益去破坏地球生命共生进化和自身生存基础。美国生物学家加勒特?哈丁在上个世纪60年代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公地的悲剧”模式,哈丁本人及许多研究者对这一模式提出了多种不同的解读,但都未中肯;有些人把“公地的悲剧”解释成“公有制的悲剧”,认为只有把公地私有化,才能避免毁灭性悲剧,那就更是与模式的真义风马牛不相及。这个模式的真义是:公地上的居民(私人)逐利最大化+公地宏观无控制=毁灭。地球就是这样一块公地,地球上的各个国家、机构、组织、企业、个人等利益主体逐利最大化,而地球却没宏观上的统一管理和控制,其结果就是毁灭。因而,这个模式展示的正是传统的全球市场经济的暗淡前景。这个模式没有给“看不见的手”留下护佑人类福祉的空间,是因为“看不见的手”不包含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决定性的毁灭不是别的,正是地球公地生态环境的崩溃。